他們把人像趕羊一樣趕進來。每過一會,門就開了,幾個人像鴨子般丟了進來。一個學生進來是因為他在宿舍樓前喊了聲“打倒李鵬!”一個是撿了個催淚彈藏家裡了。他老娘也同時被抓被打,他看不過眼就跟當兵的理論,當兵的把他打爛了。他臉上見不到眼,見不到嘴,見不到鼻子,全是鼓起吊著的烏紫肉泡泡。我不知他怎麼還能喘氣,發聲,進食。他喘氣時發出嘯聲,像強風吹過窟窿。他言語不清,卻還大罵不止:“這些牲口!都不是人養的!”
一個瘸腿的黑瘦漢子,一隻殘廢的手勾在胸前,身子歪向一邊,根本站不直,只能像搖船樣一搖一搖地向前挪動。他進來是因為幫忙推軍車。“你怎麼推?”大鬍子哈哈笑,歪著身子,一隻腳勾著,像只斷腿的雞,向前拱著身子,拱了幾下,歪在地上,“你就這樣推軍車?”他學瘸子推車的樣子很滑稽,許多人鬨笑起來,那個瘸子自己也笑了。
一個北京理工大數學系的研究生正趕去新單位報到,他朝站在路邊的戒嚴軍人做了個鬼臉。他們馬上揪住他,打了一頓,把他抓起來了。他不斷地搖頭自責,“我真傻。我的工作怕保不住了。報到期限是七一。但願他們延長報到日期。我真犯昏!”
一天一個小孩被丟進來,他光身進來,滿臉恐怖疑惑。“你怎麼進來的?”大鬍子抓起他的短褲讓他沒什麼遮羞。他蹲到地下讓人看不到他的小雞雞,可他那又白又嫩的屁股翹了起來。大鬍子哈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,拍出一聲尖叫,像殺了他一刀。大鬍子命令,“站直了!”他站了起來,滿眼恐怖,雙手緊護著小雞雞,好像防人抓走它。“手舉起來,立正!”聽到這命令,他滿眼驚恐,環顧四周,好像要找人救命或問人該怎麼辦。沒人吭聲。他突然哭了起來,把手慢慢舉起來。許多人都笑起來。他的下雞雞縮得像個小肉丁,那地方平平白白沒一根毛。大鬍子也偷偷笑了。他把衣服扔下,又命令,“不許哭!”小孩就一聲不發了。
“你怎麼進來的?”大鬍子語氣溫和下來。小孩說他是天安門敢死隊的。“你是敢死隊的?”大鬍子掐了一下他肚子上的白肉,小傢伙又發出挨刀般的尖叫。“這點痛都怕,還當敢死隊員?”大家又都笑了。
大鬍子細細盤問,一會小孩就說了他的來歷:他還在上初中,是背著父母從山東來的。他一來就到天安門加入了敢死隊,得了一百塊錢。他只15歲。
指導員嘆了口氣,叫他挨他坐下。“別怕,不會槍斃的。”大鬍子問:“餓不?”他連連點頭。大鬍子說:“你這麼多肉,要餓餓減肥。”可他還是從床板下拖出那布包,摸出一個窩頭遞過去。小孩接了,疑惑地盯著窩頭,一臉哭像。他也許以為大鬍子拿這東西耍他。大鬍子大聲說:“吃!沒毒!”小孩這才慢慢把窩頭放到嘴邊,開始咬了一點點,嚼起來。咬了幾下後,他就快嚼起來,兩手緊抓著那窩頭,像是防人搶去。大鬍子說,“他真是餓了。”指導員也滿眼憐憫。
小孩很快吃完窩頭,吃完他就在地板上找掉下來的渣渣。他用指頭沾起渣渣,抬頭看了看大家,猶豫了一會才把渣渣按到嘴裡。“還餓?”指導員問。小孩連忙點頭,一邊舔著嘴唇。“沒有了。等開飯再吃。”他便在指導員旁邊躺下,眼睜得大大的。轉眼功夫,眼就合上了,打起鼾來。
有一個軍人模樣的讓我們迷惑不解。他被丟進來時手和腳被個丁字形的大鐵鏈連鎖著。他穿著白襯衣和黃軍褲,看衣著他是個當兵的。他很壯實,皮膚紅黑。左腳膝蓋以下腫得老大。膝蓋下三寸地方有一個小窟窿,血從那紅黑的窟窿里滲出來。他被丟在水泥地上歪倒著,他就那樣歪倒著一動不動。我們把他拖到靠牆坐直,他一會就又歪向一邊,溜倒在水泥地上。他的眼眯縫著,一眨不眨。那眼神讓人害怕。他是不是個精神病人?只有瘋子才有那樣的眼神。有時好像他也試圖把眼睜大一點,可他睜不開。血水從他口裡流出來,直流到地上,他也不吸吸。
大鬍子問,“你怎麼進來的?”
那人沒半點反應。大鬍子吼叫:“說,怎麼進來的?”那人要麼是蔑視,要麼是太累無力應聲,反正沒半點反應。大鬍子踢了他一腳。那人一動沒動,眼還是那麼半閉著,沒有半點反應。大鬍子抬起腳還要踢,可他突然停住,“是個白痴。”
大鬍子過來問我:“解放軍,你看他是不是個當兵的?”
這人的頭髮平短,那是典型的軍人髮型。他的白襯衫是純棉的,但一年前我們已經不發純棉襯衣。我們是空軍,陸軍我不得而知。他的黃褲子是軍褲無疑。他肌肉發達。從衣著和樣子看他是軍人。但百姓也穿軍衣。鞋帽腰帶很關鍵。他赤腳沒帽。我們的腰帶都是特製,上有番號,但腰帶都被沒收了。他也可能是個農民,他的膚色顯示他來自西北。農民不會來北京革命,這麼看他該是個當兵的。如果他是個當兵的,他應該很有文化,可他的樣子就像個白痴。他那白痴樣是被打的結果還是他意志堅強,特能自控的結果?
我沒法確定他是否軍人。大鬍子很光火,對那人大叫:“你不說我們就餓死你!”我看著那人。他眼裡彷彿有股輕蔑,回應只是更多的口水流出來。大鬍子又抬起腳要踢他,可那腳沒踢下去。那紅肉翻轉的傷口和血水肯定也嚇住了大鬍子。
大鬍子又問我他腳上的傷是否槍傷。我沒法判斷。那個窟窿可能是子彈打的,也可能是刺刀捅的。挨近了看它更像子彈穿的。我奇怪他們為何不做包紮?他們怎麼能讓那傷口敞著?未必他們覺得他馬上要被槍斃,沒必要費那個手腳?或者他們要給他取出子彈,包紮會使手術更難?
我想既然到了這裡,他必定還有神智。我太想知道他是怎麼回事。我相信我能贏得他的信任。我也是個當兵的,他也許會信任我而告訴我他的秘密。飯來時我主動去喂他。我替他難過。他很可能跟我一樣只是個老實軍人。他太直太愛逞英雄。他們弄殘了他的腦子,他沒知覺意識。我想喂他,我一人沒法弄。他得坐直。我叫人幫忙。我們把他扶起靠牆坐著。我用勺子把那鹹湯往他口裡送。我叫他張嘴。他不張。我看著他。他眼裡的光很怪,像死人的,沒有半點活人氣――這就是國安局說的“植物人”?我不敢看他的眼。我只求他張嘴,他沒反應。我把勺子塞到他嘴唇里,他的牙齒擋住了去路。我說:“朋友,吃點東西。你要吃東西。”沒有反應。他看到了我嗎?他沒動嘴,也許他控制不了自己,不能讓嘴張開?還是他根本就沒聽到我,沒看到我?也可能他對大家失去信任。我說:“你也是當兵的?陸軍的?我也是當兵的,空軍。”他好像根本沒聽到我說話。他臉上彷彿流露出一股輕蔑,那輕蔑樣很傻氣,讓人覺得他是個精神病或白痴。我沒法喂進什麼,東西都流出來了。小林,詩人郭小川的兒子代我來喂,搞了半天,他也沒法讓他開口。
他腳上那窟窿上下越腫越大。整個腳變紫變黑。他的那隻腳恐怕是丟了,他的命也可能因那個窟窿完蛋。我叫大鬍子通知監方治他的腳――大鬍子常去跟看守談話,他可以反映問題。可一直沒人管他。一天看守送人進來,大鬍子問這個傢伙犯了什麼事,看守在他頭上敲了一下,“不當問的不問!”大鬍子做了個鬼臉。那個神秘犯人呆了三天。三天里他滴水未進,也一聲未吭。誰也不知他是誰,犯的什麼事,他被帶到了哪裡。
大鬍子說凡是戴三角大鐵鏈的都是死刑犯和好動手的。
隔天又進來一個帶三角大鐵鏈的。他哈腰齊腹才能走動,這使他走路像個大猩猩。這人精瘦,棗紅臉,站直了恐怕不只一米八。一進來大鬍子就問:“犯啥進來的?”那人對答如流。
“燒公車。”
“幾輛?”
“兩輛。”
“有科嗎?”
“有。”
“幾年?”
“三年。”
“幹嘛啦?”
“偷。”
“哪來的?”
“瀋陽。”
“成家了?”
“離了?”
“幹啥的?”
“沒活干。”
“怎麼被逮了?”
“大早上我去燒車,當兵的就躲在車裡。”
“多大了?”
“35。”
“完了。你活到頭了。”
指導員也說:“你到頭了。戴上這鏈子就是要槍斃。”
大鬍子說:“就要砰砰了!”他把右手做成手槍,指著自己的太陽穴,扣動扳機,“啊――”大叫一聲,仰倒在地。他的表演很逗,大家都笑,那人也咧嘴笑,露出白牙和烏牙齦。
一會飯來了,燒軍車的兩膝並在一起,用兩手將窩頭固定在膝頂,然後低頭去啃。他扭動頭,從上,從左,從右,從各個可能的角度多快好省地啃那窩頭。他吃時沒掉半點渣。他吃得飛快,嚼得響亮,像是參加快吃比賽,眨眼就吃完。大鬍子問:“誰還要?”“我!”他搶著叫。大鬍子說:“操你大爺,要死的人,撐那麼多幹嘛!”他咧嘴笑笑。大鬍子遞給他一個窩頭。他接過來又飛快地啃起來。
他沒法喝湯,他沒法把湯碗平放在膝上。我幫他扶著碗。他把嘴埋到湯里,快速喝起來,喝得咕咕發響。
他叫王連舉。王連舉是《紅燈記》中的叛徒。我們只叫他“燒車的”。
一天進來一個白痴。他一進來就蹲在門邊地上,驚恐地看著我們。他緊抱著自己的衣服,一動不動。他滿頭滿臉滿身都臟污至極,像是剛從垃圾桶里或煤坑裡爬出來的。他渾身發出熏人的臭氣。他一進來很多人就都捂上鼻子。他可能是個討飯的。黃得發綠的鼻涕雙雙流下來。他的頭歪向一邊,嘴半開著,可以看到要掉出來的舌頭。一雙驚恐的眼就那樣驚恐地張著,眼珠一動不動,眼睛也一眨不眨――好像他不會眨眼,很顯然是個痴呆。他又瘦又矮。看起來20出頭。
“過來!”大鬍子吼著。他不動,只是慢慢地扭了扭頭。“穿上衣服!”他還是沒動。大鬍子跳過去,一腳踢在他屁股上。他還是沒動,只是慢慢地扭頭望上,滿眼驚恐。“白痴,你犯啥事了?”沒有回應。“哪兒的?”終於白痴發話了,一字一頓,“劉,庄。”大家一陣鬨笑。“劉庄在哪?”“不知道。”“你多大?”“不知道。”鼻涕流下來,他也不擦擦,還緊抱著他的衣服,像是怕人搶去。“幹啥的?”“做鞋的。”小林笑起來,“我們同行。我也是做鞋(作協)的。”我們都忍不住笑。
白痴剛蹲在地上套上褲子,就發出一聲屁響。他臉扭成一團。“巴,拉巴。”他傻獃獃地嘟噥著。
“拉褲襠里!這是規矩!”大鬍子吼著。他可憐巴巴地仰望著。“沒長耳朵?拉褲襠里!這屋裡不許拉屎!”白痴蹲下,褪掉褲子,露出屁股。大鬍子慌忙大叫:“穿上褲子,拉褲襠里!”他只好提起褲子,蹲下。我剛想說話,只聽噗的一聲!所有人都蒙上嘴鼻。拉完,他還蹲在那兒不動,像要孵蛋。大鬍子吼著,“把褲子脫下來洗洗!”指導員連連搖頭,“這樣的人也往裡抓?”白痴挪到便坑邊,脫下褲子去洗。洗完指導員讓他坐到他右邊,對他特別照顧。我們都叫他白痴。
他確實是個白痴。他的頭總是歪著。他只能發一兩個簡單字音,說話就像兩三歲小孩。後來指導員從看守那兒打聽到他們不管怎麼打他,他都說不出他的家庭住址,他根本不知道。他的哭腔,他的一舉一動,他不斷流出來的濃鼻涕都表明他是個白痴。他老不知如何是好。拿到窩頭他只呆看著。指導員說,“吃。”他咧嘴一笑,才開咬。大鬍子一對他吆喝,他就尖聲號哭,全身縮作一團,眼淚直淌,口水和鼻涕齊流。他自哭自個的,哭得像個小娃娃,根本不管還有旁人。他一哭,指導員就來安慰他,好一會他才慢慢止住哭。白痴只被提審了一回就再也沒人來找他。指導員叫他等著回家。
每天晚上我們有兩個小時的娛樂時間。號子里有一副撲克牌和一副象棋。娛樂時間一到,大鬍子就高聲宣布:“娛樂時間到了。打撲克的舉手!”打撲克是最好的娛樂。大家都想參加。我想忘卻焦慮,便決定下象棋。“誰想下棋?”只有白痴沒人要。他拿起象棋,坐在地板上朝我磨過來,黃鼻涕吊得老長。見他要跟我下棋,我渾身起雞皮疙瘩。下象棋要腦子,跟他下不太掉價!見他挪過來,我就說我不想下了。他死盯著我。他的目光讓我害怕――目光里充滿憤怒!
他爬過來,緊捏著我的胳膊,用棋盤盒子戳著我,逼視著我,彷彿說:不下我跟你沒完!我只好坐下來。他把棋盤鋪開,把棋子一個個擺放好,望著我。我說,“你先走。”我懶得望他,心想用腳就夠了,走完了事。他卻不動,只死死盯著我。我只得先走。他仍不吭一聲,歪著頭,慢慢地挪著棋子。走了幾著,我就感大勢不妙:他的棋子過河將起我的軍來。我忙設法防護,可已晚了。一會我就沒棋走了。
我不想下,他卻不挪窩,又默默地把所有棋子重新擺好,歪頭盯著我,還眨巴了一下眼睛。這一眨巴嚇壞了我,就像個石像伸手摸了我一下。他直盯盯的眼光逼我再下。我想剛才是我無心下,這回用點心吧。我一下手就拿出我學的最厲害的幾招。可我的棋子一落地,他的棋子就跟過來制住我,讓我沒法前進。他防得無縫可入。一會他就開始過河,開始將我的軍。他的進攻環環緊扣,我不得不左支右擋。我正忙著防守,剛挪了幾步,拿起棋子要放下時,他臉上浮起一絲怪笑,然後輕蔑地看著我。我忽然明白我沒子走了。怪了!再來!可一如繼往,幾著下來我就被將死了。我不得不承認我不是他的對手。他眯縫著眼看著我,臉上有一絲偷偷的得意。我只好沖他笑。我忽然想如果他是個白痴,他肯定是個比我聰明的白痴。
一天夜裡進來一個蓬頭的小夥子。他的頭髮燙得向四面八方蓬起。他推進來後就一直號哭。一會他又被帶了出去,門開了一會,外面閃光燈閃耀不斷,吼聲叫聲一片。一會他又被推了進來。他哭得凄慘。大鬍子厲聲喝叫:“再哭就用毛巾塞你!”他便低聲抽泣。他坐到我旁邊,我安慰他,“沒事。我們都一樣,有誰哭?看看他,”我指著王連舉,“他就要槍斃,可他天天照樂。你幹嗎這樣?”他哭著說:“我擔心我爸。我17了。斃了我,20年後我又是一條好漢。我擔心我爸爸。”他突然打住哭,斬釘截鐵地自言自語:“就是!20年後我又是一條好漢!”這話激勵了他,他揩乾淚,說他進來是因為藏了一支撿來的半自動步槍。
我說:“你還沒滿18?”他說他剛過16歲生日。我說:“我國法律規定,沒滿18歲的不準判死刑。”“真的!你怎麼知道?”他雙眼發亮。我說:“誰都知道,不信你問問。”他馬上問肖振通,北京理工大機械系的一個學生。肖說:“按法律不滿18歲沒有死刑,可他們不按法律辦。這是戒嚴時期。”張軍又馬上變了臉。轉眼他就回過氣來,宣誓般地說:“我20年後又是一條好漢!我這輩子吃喝玩樂過!北京的好館子我都吃遍了!我不羨慕影星歌星!我不怕死!”說著他又突然哭了起來,“爸爸,我要走了,嗯,嗯。”
當夜,他睡我旁邊。我問他幹啥的,他說賣攤餅的,原來是讓科學家教授都羨慕的幹活。我問:“你賺多少?”“一天30來塊。”我很吃驚。我一個三年老兵的每月津貼只有30!我說:“我出去倒願意跟你學攤餅!你能不能教我?”他一下來勁了,一拳擂在胸上,“我包了!你住到我家去!賣攤餅小竅門可多了!我們都有自己的秘密配方,有自己的攤點。我每天早上五點去買新鮮玉米糊和豆奶,把他們放在一桶里,加上發酵粉。這裡有好多竅門,放多放少隨時變,熱天和冷天全不一樣。要估摸好,要是調錯了就攤不成餅了。每天要多少玉米糊都要算好,有時得兩桶…….”他滔滔不絕,講得有滋有味。說起如何攤餅,如何賣餅,如何搶點,他興緻勃勃。他完全沉浸在教學中。他抓住我的手,發誓說要是他不死他要把他的賣攤餅的竅門全教給我,還幫我在北京搞起自己的攤子。我從沒遇見如此熱情澎湃的老師。他告訴我他家的地址,叫我出去一定去找他。當大鬍子宣布,“不許講話,睡覺!”話音剛落,他就打起鼾來。
一天下午,一個穿著很整潔的30歲模樣的人被推了進來。他說他是開計程車的,但他白凈斯文的樣子更像個知識分子。他進來是因為組織工自聯。他進來後竭力保持某種尊嚴。大鬍子叫他讀監規,他輕蔑地看了大鬍子一眼,沒有反應。大鬍子吼著,“站到牆邊,大聲讀!”他還盤腿坐那兒而不動。“你長耳朵沒有?”大鬍子大吼一聲。他只冷冷地回看一眼。“你敢不聽我的?我抽你!”大鬍子撿起一隻鞋,舉過頭頂就向工自聯撲過去。工自聯就像甘地的門徒,只盤腿打坐。他那安然的神氣會讓敏感的人望而止步。可大鬍子不是那中人。眼見大鬍子的鞋就要抽在工自聯頭上,我跳起來,哈哈笑著,一下從後箍住大鬍子,“別發火!都是朋友!算了算了!別計較!”
那時,我已在政治犯中有了點地位了。我知道讓他不欺負新來的政治犯的最佳對策不是用拳頭,而是用笑。當然,打鬥本領是決定誰是主人的關鍵。這屋裡大家都莫名其妙地怕大鬍子,也可能大家都怕惹麻煩。那時我已很了解他了,他跟我談了許多自己的事。他也當過兵。這時如果他跟我真打起來,他們一幫人會幫他,我背後的一幫人也會幫我。而關鍵是我一拳就能把他打翻,儘管他又胖又壯。我也對他吹過,我練的就是徒手搏擊。我一箍住他的腰,他就動不了。我哈哈大笑著,“別發火,好好說。毛主席教導我們說,要文斗不要武鬥。”他回頭看著我,然後掙扎著往前。我用力固住他,他動不了。我對工自聯說:“好好說。讀讀嘛,朋友。我們進來都讀了。”大鬍子回頭惡狠狠地看了看,馬上又沖我笑。“要不是看在解放軍的面上,我抽亂你那張狗臉!你敢跟我較勁?”工自聯是不動,還輕蔑地掃了大鬍子一眼。大鬍子跳起來,咬牙切齒,“解放軍,放開我,讓我摳出他眼珠子!”我不放他,說:“四海之內皆兄弟。我們都是兄弟。兄弟們有話好好說。”別的人也開始勸工自聯去讀監規,也有人上來勸大鬍子息怒。大鬍子罵著,唾沫四濺。我騰出一隻手,把他手上的鞋奪過來防他丟過去砸工自聯。然後我把他推到他的位子上。他對我說:“你瞧!你瞧那個王八羔子!他以為他是誰?狗屎!他敢違抗我的命令?”他又轉向工自聯,“操你媽!我今天饒你一回。給老子念!”工自聯在別人的勸說下,開始用很清亮的聲音念起監規來。
小林是號子里唯一讓人叫真名的。他是著名詩人郭小川的兒子。他是號子里最受歡迎的,也是唯一成天樂哈哈的。他進來是因為上班路上看到兩個兵傻站在路口,他忍不住過去說:“兄弟,去找個涼快地兒歇著!”兩個兵自己不肯歇,還把他抓到這裡來歇著。他哈哈笑著,“我得感謝他們。我不上班,來這裡跟你們閑聊他們還開我工資。我的工作沒半點意思,跟大伙兒呆這兒多好玩。我就想他們讓我多呆幾天。”每天夜裡大家就叫他講故事,他便問,“要素的還是要葷的?”大家都要葷的。他的故事老讓大家發笑。
聽他的故事我會短時忘記身在何處,過一會那恐懼與焦慮又漫過來。看著屋頂,看著結實的磚牆,看著那鐵欄杆擋著的小窗,我焦躁起來,感到千百根繩索在勒著我。我的神經被拉著,拉著,就要綳斷。什麼時候才讓我出去!我在這鐵籠里呆不下去!我的胸要炸!――我想狂叫!我想砸破這牆壁!――要把我關到什麼時候!我受不了!可我只得盤腿打坐,深呼吸,讓自己安靜下來,等著叫我的名字。我害怕提審,一想到提審,我就渾身發抖。我又盼著早些被提審。再一提審我,我就把我還未說的全倒出來,一吐為快,吐完他們就再也不會來麻煩我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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