真正焦慮的是誰?-轉載自自然生活網 (http://www.i-nature.com.tw)

 

i-Nature 編輯部


某種程度上,病人不只是那位大男孩,還有他媽媽;而且更重要的是,媽媽對兒子的暗示影響力,遠超過許多的醫療協助。

第一次門診
一位媽媽帶著她唸名校高一的兒子推門進來。從小就是資優生的這個大男孩,迫於嚴重車禍受傷後,只能暫時休學,在家調養。
腦神經外科醫師希望我跟他們談談,一方面跟母子倆說明之後在課業學習上,可能會遇到什麼樣的困難;另一方面,也讓他們更清楚了解接下來,該怎麼面對頭部外傷後,可能發生的生活變化。
「你覺得現在還好嗎?有什麼覺得不舒服的地方呢?」我先問了這個大男孩。
他疑惑地看著我:「很好呀!在家休息,也沒什麼太大的狀況,只是頭偶而有點痛痛的!」
「哪有呀?你不是昨天剛起床的時候,一直說頭快痛死了嗎?」媽媽可急了:「還有,前兩天你出門,不過是到路口7-11買個東西,要過馬路的時候,你不是很緊張嗎?緊張到要發抖,怎麼會還好呢?」
大男孩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媽媽,意思是:「有這麼嚴重喔?」可是他並沒有說出口。
看這個情況,覺得有可能是媽媽比較擔心憂慮,但也不能排除是這大男孩在頭部外傷後,可能對自己的身體反應沒那麼清楚。
「一般來說,頭部外傷後,會出現頭痛、頭暈的情況都是很常見的。而且像您兒子,是屬於滿嚴重的頭部外傷,所以疼痛的情形,有時候不會那麼容易恢復。」我轉頭問這大男孩:「像媽媽剛剛提到,好像在過馬路的時候有些緊張?同學你自己覺得呢?」
看媽媽緊盯著,這大男孩低下頭說:「對啦!是有那麼一點擔心!」
「我想這也是很正常的反應,雖然有時候,你已經不想記得車禍當時發生的狀況──」我故意停頓下來,觀察這大男孩的回應,他又看看媽媽,認真的點點頭。
「可是如果有人,跟你很清楚地描述當時急救的狀況,或當你走到任何十字路口,要過馬路時,有時候,車禍發生的那一剎那,還是會很寫實的重現在你腦海裡,讓你不由自主的驚恐害怕起來。但是如果不致於影響到你的生活作息,應該就還好!」
這大男孩沒說什麼,媽媽先舒口氣:「如果是這樣,那我就放心了。」
臨出診間,媽媽回頭跟我說:「醫師,我會幫他留意的。」

第二次門診
大概是半年過後了吧,我在門診又看到這對母子出現。
他們一進來,我就覺得怪,主要的原因在於這大男孩面色顯得相當凝重,媽媽緊張的模樣更不安。
由於這大男孩的表情,跟我之前的印象差異太大,我特別先問了他的狀況:「你還好嗎?有一陣子沒來了,是有什麼不舒服了呢?」
「我最近都睡不好,頭痛的好厲害,都不會好,而且我覺得,自己好容易緊張!」他一直不停扭著手指。
媽媽搶著說:「我每天半夜都會幾次去他房間,看看他睡得好不好,他總是皺著眉頭、睡不安穩,第二天一早看他起床,我就追問他是不是又頭痛,所以睡不好覺?」
「他頭痛應該是有改善,可是怎麼都不會好?」媽媽有些焦躁:「而且,這一兩個月來,好像愈來愈嚴重了?本來我想要讓他下學期開學,就回學校上課,他已經落後別人一個學期,再拖下去的話,也不知道該如何應付大學考試?他從小可就是資優生,一個很棒的孩子。」
沒正面回答媽媽的問題,我轉問這大男孩:「休學這段時間裡,平常怎麼過生活的?」
「一開始很好呀!一直在恢復,頭也不會痛了!最近,媽媽要我開始準備複習功課,她怕我跟不上進度。我是覺得OK啦!可是頭痛的症狀又跑出來,而且愈來愈嚴重!」
「應該跟壓力有關。」我安撫著這大男孩說:「有很多的病人,在遇到生活或工作壓力時,像你是學生,有考試壓力的時候,症狀就會加劇。但也先別擔心,這些症狀大部分的時候,都不一定代表你的腦部有什麼問題。」
「我們就是怕他腦子是不是又怎麼了?所以想來檢查看看!」媽媽倒比兒子慌張。
「應該不至於,但若是你們很不放心,病理部份等下可以再跟外科醫師討論看看;現在,或許我們可以先從生活壓力的調整來做起。其實很簡單,只需要抓住一個原則就好了,不要──過──勞──頭腦。」
母子不知所以然的對望。
「意思就是說,只要一覺得累,就休息。而休息的方式有很多種,可以依照自己的體能狀況來決定,有的人喜歡運動,有的人喜歡去散步,有的人也喜歡聽音樂,當然也可以選擇,躺下來好好睡一覺。」
這大男孩開心一笑:「聽音樂,這我最喜歡了。」
媽媽卻憂心忡忡反問:「這行嗎?那回學校功課怎麼辦?跟不跟得上呀?」

第三次門診
將近一年多的時間過去,這對母子又突然出現在門診,一看到這大男孩,我就知道這次狀況糟了!
他很頹喪:「怎麼辦?醫師,我上次在學校上課,結果突然喘不過氣來,我自己覺得快要死掉了,老師、同學都被我嚇到了,學校的護士阿姨還叫119趕緊送我去醫院急診!」
「他好像是什麼『過度換氣』的問題?」媽媽邊說眼淚就跟著掉下來:「他回去上課後,很努力,好在以前的底子打得很不錯;老師、同學也很熱心,一起幫忙在課餘教他,讓他能趕上進度,他自己也很拼,功課還是滿好的。可是怎麼又跑這什麼怪毛病出來?他可是我三個兒子中最優秀、最會讀書,比起兩個讀私立大學的哥哥都強的。」
「我那天早上考試,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熬夜,就覺得很累。結果午睡完一起來,突然覺得一陣暈眩,然後喘不過氣來,拼命大口大口呼吸,就覺得吸不到空氣、很喘、很喘……醒來我就已經在急診室!」
「我趕去看急診看孩子,醫生說檢查起來沒什麼問題,可能是過度換氣症候群。就叫我轉去『精神科』拿藥。這、真的是精神方面有問題嗎?」提到「精神科」、「精神方面有問題嗎」,媽媽的聲音,低到幾乎聽不見。
「你們後來有再去精神科看診嗎?」
「有!他們覺得我可能比較容易緊張,就給我開了些抗焦慮的藥物。可是我有點不敢吃,因為最近就快要指考了,每次吃了那個藥之後,精神反而會很不好。但是那樣突然喘不過氣來的情形,還好,也就沒再發生過了。」這大男孩說得坦然。
「快要指考了,給你很大的壓力吧?記得就像我之前講的,壓力來的時候,總是有很多的症狀會突然跑出來。你或許該試著找一些能讓你放鬆的方法,讓你可以去對抗這些引起緊張的事情!」
「像是跟同學一起打籃球嗎?」
「對呀!如果你覺得有效的話。」
媽媽表情有些怪,這大男孩似乎也查覺到了:「可是我有時候,就是會想到一些讓我緊張的事情,像天天都要考試,各科都在考,很難不去想、不會緊張!」
「有時候愈不想去想一件事,反而愈在你腦中揮之不去。所以最簡單的方式,就是不要去管這些事情會不會在你的腦海中出現,而是單純的去找到,如果出現了以後,怎麼去解決的方法就好了。記得你之前有提到過,你覺得讓你最能夠放鬆的,好像就是聽音樂對吧?」
大男孩偷瞄眼媽媽,沒說什麼,媽媽禮貌的謝謝後,神色透著不悅,帶兒子離開診間。

第N次門診
在接下來的一兩年,這對母子又來了幾次。
雖然每次在經過我的說明後,這大男孩都能夠很OK的離開診間,但是過一陣子,總又為類似的問題而來。慢慢地我才發現徵結,在於媽媽又發現、認為兒子有些什麼什麼舉止不對勁了。
這大男孩已經如願考上國立數一數二的大學,最後一次難得自己單獨來門診,因為媽媽不在,我跟他討論:「你的狀況,如果需要一個長期穩定的心理諮詢,或許可以考慮去學校中的諮商輔導中心,做進一步的處理?」
這大男孩沉默好一會:「其實,我也知道我媽的擔心,我出車禍,她在心理上,似乎是產生很嚴重的影響,即便是我身體上的傷都好了,我媽心裡的害怕,卻好像怎麼都好不了,她始終擺脫不掉差點失掉我的恐懼,所以,只要她覺得這樣看診,能讓她安心,我還是會為我媽,而繼續看診的!」

醫療端這麼想
大部分的醫療人員都會跟我一樣,很單純直覺地面對眼前的這位病人:「他明明就沒有怎麼樣呀?更何況從一個這麼嚴重的頭部外傷走了過來,能復原到這麼好的程度,還要求些什麼?」
緊接著會想:「有時候真覺得家屬的要求,也實在是太多了吧?其實他已經恢復得將近一百分了。其他的事情,跟我這一科又無關!」
這樣的想法,會造成跟我一樣的結果:
明明要解決的是病人的問題,但卻忽略了真正影響病人問題的因素,並不是「病情如何」這回事,而可能是「家屬」,是誰在對生病這件事,真正焦慮不安?而這人的影響力,遠超過許多的醫療協助。

病人端這麼想
在過度放大的狀況下,病人哪怕是有那麼一點點的不舒服症狀,都會被暗示到非就醫不可。
剛開始來門診的時候,這大男孩會覺得:「我沒事啊,雖然有點不舒服,但應該還好吧?。」
然而隨著某些症狀,短時間內沒有完全恢復,加上媽媽一直很擔心,並甚至有些擴大病人的難受,使得這大男孩開始覺得:「對喔,為什麼我的症狀一直不會好?我的腦子是不是還有問題?怎麼辦?還是繼續去看醫生好了。」
當病人這樣的疑問一直在心中沒有辦法解答,內心的焦慮指數常會提高,後來甚至還發生了「過度換氣」的症候群。這些都再再更堅定了他心中一種想法:「媽媽觀察得對,我身體有問題、我的腦子一直沒復原……」

心理師這麼說
這位媽媽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,其實就已經展現了她「為人母的強勢」。她會告訴兒子:「發生了什麼事情,即使你沒有特別感覺,我都幫你注意到了!」
後來的幾次門診,也都有這樣的狀況,只是我過於專注在這大男孩所遇到的焦慮心情,以至於疏忽了,沒有特別去跟媽媽做溝通,讓她也能夠「安心」的明白兒子病情。

關鍵的「溝通對象」
兒子的焦慮來源,可能並非是考試、並非是人際關係,而是母親潛在的影響力。其實兒子在一開始半年的幾次門診中,對於媽媽的「己見」,也有表示過反對與抗議。
但是,後來慢慢地,我發現到媽媽的話愈來愈少;原因是某種程度上,兒子已經能忠實地反應出「媽媽所憂慮的意見」,給看診醫師或是我知道了!
並不是要責怪媽媽,怎麼造成了兒子潛意識的焦慮?這是為人母的愛之深:很擔心孩子重傷後恢復的狀況、很希望他能夠趕快「完全復活」。我也相信,搞不好媽媽自己都不自覺,給了兒子很大的心理壓力。
平心而論,這件事反倒應該要回頭怪我自己,在溝通的時候,沒有注意到其實我的「溝通對象」,不只是兒子,還有更重要的另一個人,媽媽!

溝通對象,有時候並非只是「一個」病人而已

這個例子,說明了醫病溝通時的特殊性,溝通的對象,有時候並非是「一個人」,而是「一個家庭」、甚至是「一個家族」的一群人。
依照自己的臨床經驗,許多醫療情境,如果以家庭為單位來進行醫病溝通,都會得到很大的幫助。舉例來說,加護病房中的生離死別,就會需要每個家庭成員都來參與,才不會造成任何一個人的遺憾。
除此之外,有些家屬不常出現在病房中,但卻是最重要的意見表達者。這樣的情況更需要請他們共同來加入醫病溝通的過程,才不會使得彼此之間產生誤會與障礙。
醫療人員若要開始與病人或家屬溝通時,建議可以先試著瞭解,哪一個人?或哪一群人?是影響這位病人預後狀況最重要的關鍵?在所有溝通過程中,儘量請他們加入意見,或跟他們對療程的疑問,再多做解釋。如此一來,可以因為親人「知道所以然」的鼓舞,同步很正面的一起幫助病人,改善他的病情,一舉兩得,不是很好嗎?


(本文作者/楊啟正)
(摘自/新三角關係/大塊文化出版)

http://i-nature.uho.com.tw/articles6/3/594.html#.UR40jpPVUxE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EMBA的小眼睛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